一男:我的生命曾与你的重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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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忆中,那片坟地在村后头的土塬上,上了塬,还要走很长的塬间小路,绕来绕去,才能到达。一路上要经过大块的农田,和田间的一条条土埂,埂边疯长着枸杞子与野花。塬很高,偶一抬眼,还能瞥见不远处天地之间散落着的几处浑圆的土丘,是传说中的汉家陵冢。
可那天去扫墓时,是开车上去的。过了已是面目全非的村子,似乎只有几分钟的车程,就到了塬上。从车里走出来,细雨中泥地湿软,稀疏的树林和缓缓而上的斜坡地铺展于前方,不见房屋,不见人烟,雨雾蒙蒙又苍茫一片,遮掩了原先偶一能见的陵冢。
算起来,我有三十多年不曾到过那里了。三十多年前,是跟着姨奶去给太太上坟,如今,姨奶自己也已长眠于那里,和太太、奶奶相伴在大西北的土塬上。成年后我一再地背井离乡,有限的几次回家,也未及拜谒祖坟,这一次,我远涉重洋终于赶在清明之前回到了故乡,只想到太太和奶奶们的坟前,祭拜一回。
通向埋着她们的坟地的道路同样是短促的,只走了几步,家人就指着一片布满坟冢的野地说,到了,就是那里。 50 30071 50 15263 0 0 2017 0 0:00:14 0:00:07 0:00:07 3006pan>
那里只聚集了一堆相距很近的坟头,大大小小,新新旧旧,排列得很不规则整齐。清明之日,春草还不算茂盛,只迎春花已明显开过又败掉,在某几处坟上留有凄凄哀哀的零星小黄花。但迎春花的老绿色枝条已经很柔长,还像记忆中那样,硬发丝一般披护着坟头。有约一半的坟前立着墓碑,另一半则没有,光秃秃,无人认领的样子,兀自凄凉。一阵风吹过,野草簌簌,雾飞雨飘,四下便仿佛起了一片声响,呜咽咽,怨艾艾,委实哀伤荒凉。
最终,是在家人的引领下,我站在了太太、奶奶、和姨奶的坟前。
她们的坟冢看上去太普通了,不过三座披满迎春和杂草的土堆,土色早已旧掉,旧了的坟土又半露在雨中,任雨水慢慢渗入。太太坟的年头最长,姨奶的最新,竟也近二十年了。三人的坟前,只有奶奶的竖着一块碑石,可上面的字迹被风蚀雨销,几乎已经无法辨认了。
三十多年来,我第一次站在了那三座坟前。它们属于我们家族第一、第二代的三个女人,母女三人。没有想象中的冲动的悲伤,没有眼泪,我只是默默地站立着。算起来,太太的坟只比我小两、三岁,四十多年了。四十多年前,我的生命曾与她的有过短暂的重叠,可是我没有留下关于她的任何记忆,只听家人说,我生下来后她是那样的欢喜,80多岁的老身体还背着我一趟趟往村中跑,去各家转,无言的炫耀写了满脸。她也总让我扒在她的胸前,在那面破旧的窑洞里,阳光斜照着昏睡中的她,我也睡,在她的胸前。
然后就是她的坟了,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。我那时五、六岁,被姨奶带到它的面前,被拉着跪了下去。可是我一站起来就跑开去,跑去旁边摘野花野草,那些枸杞子真红呀!那时候它还相对新些,如果我用心,也在它的面前长久而哀伤地跪泣,像哭红了双眼的姨奶,她一定还能知道我是谁。只可惜几十年之后我才再来。我满心虔敬又哀伤地站立在她的面前了,可是已经太晚,我度过了烦累而琐碎的几十年,她也终于失去等待的耐心,杳无踪迹。于是我单方面地立在这座早已老掉荒掉的坟前,把她回忆、想念。我看过她的照片,一个端庄甚至威仪的中年女人,家人说,那就是你的太太,奶奶和姨奶的母亲,父亲的外婆,苗姓,江苏人,商人妻,夫早逝,以女人中少有的精明和能干,维持着家族的商行,独自抚养大两个女儿。若不是抗战的炮火,她们会相对平稳殷实地在东南方的老家生活下去。有时我会想,那之后她和两个女儿及其后人所经历的种种坎坷、所有悲欢,都是由一场命定的背井离乡而引起的吗?
可是太太应该从没有说起过这些。在我的感觉中,她是个务实、冷静、甚至智慧的女人,在留下的几张照片中,她总是仪态从容、妆容严整地端坐着,无论独自,还是被家人围绕,都只浅浅微笑,紧抿着嘴唇。她的眼睛直视着看照片的人,无论你是谁,眼神都不躲闪,只是微微下垂的嘴角带着点不易轻察的苦意。但是她的坐姿又永远那么坦然,双手平放在膝头,头微微轻扬,不说话,什么都不说。
死去的那一天被她带进坟墓里的,除了寒简的布衣衫,威仪端庄的容颜,干净的老身体,应该还有其他,甚至许多的其他,我想。可是在悲苦而动荡的年月里活过了一场的老女人,无夫、无父母、无家乡,在死去的那天不将许多东西独自带走,我不能想象。我只是遗憾她没有等我,将许多的往事和密语说与我听。我也在一天天地老去呀!我也正走在她走过的路上,并和她走向同个终点,她难道忘记,她曾经欢喜地背着我、抱着我,去村中逛,将老树老窑指给我看,口中不断喃喃细语,明知我根本不会记住她,却照样疼我、爱我?
于是如今,我只能默默地站立在她的坟前。
不知几时,细雨已经悄悄停了。但灰蒙蒙的薄雾还在,还在那一片坟地里漂浮、缠绕。父亲带领着我们开始给三座祖坟烧冥钱,两个孩子在远处欢跑,摘野花野草。我曾很想将自己五岁的孩子带到老人们的坟前,可是他跑离得太远,我抓不住,就像几十年前那一幕的翻版。我放弃了那个想法。我默默地盯视着燃烧的冥钱,一叠一叠,半天烧不完---我们买了很多冥钱,只因埋于那三座坟茔里的老人,生前都极度地贫穷过。我死死地盯视着眼前燃烧的纸火堆,在火苗的跳动和不断升窜中,仿佛看到了太太和奶奶们的模糊的面影,她们温慈的、最后的笑容。母亲走过来,说,来吧,我们给太太和奶奶她们磕个头。我们跪下来,母亲替我们说道:“奶奶,妈妈,姨,给你们磕头鞠躬了。你们是我们家的功臣.....过去的日子实在太难,让你们受苦了……” 母亲说着,已经哭了。
我跪着。那一刻,我的泪,才泫然而下。
【作者简介】: 一男,希腊亚里士多德大学艺术史专业本科,曾任职国家商务部,美国乔治华盛顿大学会计硕士。注册会计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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